“我們不是永恆不變的,而是延續自身的模式。模式就是信息。”
“資訊永遠不能取代啟迪(Information will never replace illumination),” 蘇珊・桑塔格在考慮 “文字的良心”(the conscience of words)時斷言。“語言是事件,它們能做事情,改變事情(Words are events, they do things, change things),” 厄休拉・勒吉恩(Ursula K. Le Guin)在同一時期對真實人類交流的魔力進行了細緻入微的思考。“它們(語言)改變說話者和傾聽者;它們反覆反饋能量並放大它。它們來回灌輸理解或情感,並將其放大。” 但是,當語言被剝奪了人性,被輸入無情的機器,並被用作不再啟迪的信息貨幣時,會發生什麼呢?
在算法黃金時代之前的半個世紀和互聯網誕生的二十年之前,數學家和哲學家諾伯特・維納(1894 年 11 月 26 日 - 1964 年 3 月 18 日)在他 1950 年出版的極具洞察力和先見之明的著作《人有人的用處:控制論與社會》(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 Cybernetics and Society)中試圖保護我們不受這種假設的影響,維納稱這本書關注的是 “個人之間和個人內部交流的局限”,這本書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創造者和企業家,深受人們喜愛的作家庫爾特・冯內古特(Kurt Vonnegut)、人類學家瑪麗・凱瑟琳・貝特森(Mary Catherine Bateson)和虛擬現實先驅賈隆・拉尼爾(Jaron Lanier)都深受其影響。
維納兩年前創造了控制論這個詞,開創了一種思考因果鏈的新方式,以及系統內部的反饋回路如何改變系統本身。(今天的社交媒體生態系統是一個膚淺但極具說明性的例子。)
作為對漢娜・阿倫特關於暴君如何將隔離作為壓迫和操縱的武器的同時代見解的補充,維納解釋了為什麼在這種信息系統模型下,通信和控制是不可避免地聯繫在一起的:
信息這個名稱的內容就是我們對外界進行調節並使我們的調節為外界所了解時而與外界交換來的東西。接收信息和使用信息的過程就是我們對外界環境中的種種偶然性進行調節並在該環境中有效地生活著的過程。現代生活的種種需要及其複雜性對信息過程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要求,我們的出版社、博物館、科學實驗室、大學、圖書館和教科書都不得不去滿足該過程的種種需要,否則就會失去它們存在的目的。所謂有效地生活就是擁有足夠的信息來生活。由此可知,通信和控制之作為個人內在生活的本質就跟它們之作為個人社會生活的本質一樣。
維納觀點的一個支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及其核心前提,即熵 —— 無序、混亂和不可預測性的增長趨勢 —— 在任何封閉系統中隨時間增長。但是,即使我們認為宇宙本身是一個封閉的系統 —— 這一假設忽視了我們的宇宙可能是許多宇宙之一的可能性 —— 個人和他們所形成的社會都不能被認為是封閉的系統。相反,它們是在浩瀚的宇宙混沌中試圖建立秩序和減少熵的小口袋 —— 這些嘗試被編碼在我們組織和交流信息的系統中。維納研究了有機體和機器在這方面的相似之處 —— 在他那個時代,這是一個激進的概念,而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個概念雖然還不為人們所理解,但卻顯而易見:
假如我們想用 “生命” 一詞來概括一切局部地違反熵增加流向的現象,那我們是可以隨意這樣做的。但是,這樣做了之後,我們就會把天文學上的如我們通常所知道的和生命僅有極其微小相似的許多現象都包括進去了。所以,按照我的意見,最好是避免使用諸如 “生命”、“靈魂”、“生命力” 等等之類的一切自身尚待證明的代號,而在談到機器的時候,僅僅指出:在總熵趨於增加的範圍內,在代表減熵的局部區域這一點上,我們沒有理由說機器不可以和人相似。
當我用這種機器和生命機體作比較時,我的意思從來都不是說,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有關生命的那些特殊的物理、化學以及精神的過程和生命模擬(life-imitating)機中的那些過程等同。我只不過是說,它們二者都可以作為局部反熵過程的例證。反熵過程或許還可以通過許多其他途徑找到例證,當然這些途徑既不應當稱之為生物學的,也不應當稱之為力學的。
維納以驚人的遠見補充道:
我們只能通過消息的研究和社會通信設備的研究來理解社會,在這些消息和通信設備的未來發展中,人与机器之间、机器与人之间以及机器与机器之间的消息,势必要在社会中占据日益重要的地位。
[...]
在控制和通信中,我們一定要和組織性降低與含義受損的自然趨勢作鬥爭,亦即要和增熵趨勢作鬥爭。
根據尼爾・蓋曼的概念(Neil Gaiman),故事是 “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真正共生的有機體,允許人類前進”,維納考慮了生物有機體是如何相似並得到信息系統的幫助的:
有機體是混亂、瓦解和死亡的對立面,就像消息是噪聲的對立面一樣。在描述一個有機體時,我們都不是企圖詳細說明其中的每一個分子並且把它們一一編入目錄,而是企圖去回答有關揭示該有機體模式的若干問題:譬如說,當該有機體變成一個更加完整的有機體時,模式就是一種意義更大而變化更少的東西。
[...]
我們不是固定不變的質料,而是自身永存的模式。模式就是消息。
他補充道:
消息自身就是模式和組織的一種形式。的確,我們可以把消息集合看做其中有熵的東西,就像我們對待外在世界狀態的集合一樣。正如熵是組織解體的量度,消息集合所具有的消息則是該集合的組織性量度。事實上,一個消息所具有的信息本質上可以解釋作該消息的負熵,解釋作該消息的概率的負對數。這也就是說,愈是可幾的消息,提供的信息就愈少。
維納用一個讓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高興的例子來說明這個觀點:
正因為熵在閉合系統中有自發增加的趨勢,所以信息也就有自發降低的趨勢;正因為熵是無秩序的量度,所以信息是秩序的量度。信息和熵都不是守恆的,都同樣的不適合於作為商品的。例如陳詞濫調的意義就不如偉大的詩篇。
[...]
陳詞濫調之得以流行,不是偶然的,它是信息本性所固有的現象。信息的所有權必然要碰到下述的不利條件:要使社會上的一般信息豐富起來,該信息就必須說出某種在本質上異乎社會上原先公共儲藏的信息。在偉大的文藝經典作品中,大量具有顯見價值的信息甚至都會被人拋弃,仅仅因为大家已经熟悉它们的内容了。學生不喜歡莎士比亞,因為依他看來,莎士比亞無非是一堆熟悉的引句。僅當人們對這位作家有了深入的研究,擺脫了當時淺薄的陳詞濫調所採用的那個部分之後,我們才能同這位作家重建信息方面的聯繫(rapport),並且對他的作品作出嶄新的評價來。
由此而來的一個推論是,技術和媒體環境使這一切變得更加清晰,維納從未親眼見過這些東西,我們必須也確實要與之一起生活:
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中,能把信息儲藏起來而不使其嚴重地貶值,這種想法是荒謬的。
[...]
信息,與其說是旨在儲藏,不如說旨在流通。… 信息的重要性是充分地得到實現的,它是作為我們觀察外界並對外界作出有效行動的連續不斷的過程中的一個階段。... 人活著就不免要參加受到外界影響並對外界作出行動的連續流中,而在這個連續流中,我們只不過是承前啟後的中介物而已。換個意思說,活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就意味著去參加知識的連續發展,參加知識的暢通無阻的交流。
在一段讓人想起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的段落中,他對普遍進步的幻覺進行了清醒的糾正,並提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對比,與當今社會科學家的壓力形成對比,他們通過選擇性很強的統計數據中令人平靜的半真半假的事實,來提供感覺良好的 “進步” 版本,而這些統計數據故意忽視誰是 “進步” 的對象,維納寫道:
我們不得不過著一種生活,其中,世界作為整體,遵從熱力學第二定律:混亂在增加,秩序在減少。然而,如前所述,熱力學第二定律雖然對閉合系統的整體講來是一個有效的陳述,但它對其中的非孤立部分就肯定不是有效的了。在一個總熵趨於增加的世界中,一些局部的和暫時的減熵地區是存在著的,由於這些地區的存在,就使得有人能夠斷言進步的存在。
[...]
因此,我們是否要對熱力學第二定律作出悲觀的解釋,得看我們賦予整個宇宙和我們在其中找到的局部減熵區域這二者各自的重要性如何。要記住,我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減熵區域,而我們又是生活在其他減熵區域中。結果是,正常視景因遠近距離的不同而產生的差異使我們賦予減熵和增加秩序的地區的重要性遠比賦予整個宇宙的重要性大得多。
維納認為,歷史時間之箭與普遍意義上的 “進步” 之箭是一致的,這一觀點的核心缺陷在於:
我們之崇拜進步,可用兩個觀點進行探討:一是事實觀點,一是道德觀點,後者提供贊成與否的標準。在事實方面,人們斷言:繼在美洲發現這個早期進步(它的開端相當於現代文明的開始)之後,我們便進入了一個永無終止的發明時期,進入了一個永無終止的發現新技術以控制人類環境的時期。進步的信仰者們說:這個時期將不斷地繼續下去,在人類想象得到的未來中看不到盡頭。那些堅持把進步觀念當做道德原則的人們則認為這個不受限制的近乎自發的變化過程是一樁 “好事”,認為它是向後代保證遊人間天堂的根據。人們可以不把進步當做道德原則來信仰,只把它當做事實來信仰;但是,在許多美國人的教義中,二者是分不開的。
由此,維納轉向進步敘事中最大的空白 —— 承認不同尺度和物種之間存在的相互聯繫,一個世紀前,先驅博物學家約翰・缪尔(John Muir)在他的主張中就捕捉到了令人難忘的一幕,“當我們試圖單獨挑出任何東西時,我們發現它與宇宙中的其他一切都聯繫在一起的”。在蕾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喚醒現代環境意識的十年前,維納考慮了人類 “進步” 在地球上付出的更大代價:
許多人認識不到最近 400 年乃是世界史上的一個非常特別的時期。這個時期所發生的變化,其步調之快,史無前例;就這些變化的本質而言,情況也是如此。它一部分是通信加強的結果,但也是人們對自然界加強統治的結果,而在地球這樣一個範圍有限的行星上,這種統治歸根到底是會加強我們作為自然界的奴隸的身份的。… 我們是如此徹底地改造了我們的環境,以致我們現在必須改造自己,才能在這個新環境中生存下去。我們再也不能生活在舊環境中了。進步不僅給未來帶來了新的可能性,也給未來帶來了新的限制。… 我們既要有勇氣面對個人毀滅這樣一桩確定無疑的事實,同樣,我們也要有勇氣面對我們文明的最後毀滅。進步的單純信仰不是有力的信念,而是勉強接受下來的因而也是無力的信念。
[...]
因此,新工業革命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用來為人類造福,但是,僅當人類生存的時間足夠長時,我們才有可能進入這個為人類造福的時期。新工業革命也可以毀滅人類,如果我們不去理智地利用它,它就有可能很快地發展到這個地步地。
三十年後,偉大的醫生、詞源學家、詩人和散文家劉易斯・托馬斯(Lewis Thomas)在他對危險和進步的可能性的美麗沉思中,闡明了這種情緒的另一面:“如果我們堅持下去,我們會面臨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我們可以為人類社會建造前所未見的結構,前所未見的思想,前所未見的音樂…… 只要我們不自殺,只要我們可以通過情感和尊重把自己聯繫起來,我相信我們的基因也是如此,我們在這個星球上或在這個星球外可能做的事情是無止境的。” 維納最富有遠見的觀點是,如果我們不僅要生存,而且要作為一個文明和物種興旺發達,我們必須把這些相同的情感和尊重的價值觀編碼到我們的機器、信息系統和通信技術中,這樣 “新的模式被用來造福人類,增加人類的閒暇時間和豐富其精神生活,而不僅僅是為了利潤和對機器的崇拜。”
瑪麗・雪萊在《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中提出了這些經久不衰的關於創新和責任的問題一個多世紀後,維納對我們現在所處的人工智能懸崖,提出了一種具有驚人先見之明和現實意義的觀點,在這個時代,算法決定著我們讀什麼、去哪裡、看到多少現實:
機器對社會的危險並非來自機器自身,而是來自使用機器的人。
[...]
現代人,特別是現代美國人,儘管他可以有很多 “懂得如何做” 的知識,但他的 “懂得做什麼” 的知識卻是極少的。他樂意接受高度敏捷的機器決策,而不想較多的追問一下它們背後的動機和原理如何。… 任何一部為了制定決策的目的而製造出來的機器要是不具有學習能力的話,那它就會是一部思想完全僵化的機器。如果我們讓這樣的機器來決定我們的行動,那我們就該倒霉了,除非,我們預先研究過它的活動規律,充分了解到它的所作所為都是按照我們所能接受的原則來貫徹的!另一方面,瓶裝妖魔型的機器雖然能夠學習,能夠在學習的基礎上作出決策,但它無論如何也不會遵照我們的意圖去作出我們應該作出的或是我們可以接受的決策的。不了解這一點而把自己責任推卸給機器的人,不論該機器能夠學習與否,都意味著他把自己的責任交給天風,任其吹逝,然後發現,它騎在旋風的背上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維納這本有幾十年歷史的書的核心是一個永恆而緊迫的觀點,每個程序員、技術人員和企業家都應該把它銘刻在自己的腦海裡。開創性的哲學家蘇珊娜・蘭格(Susanne Langer)考慮過我們提出的問題如何影響我們給出的答案和我們所建立的世界,八年後,他寫道:
當個體人被用作基本成員來編織成一個社會時,如果他們不能恰如其分地作為負著責任的人,而只是作為齒輪、杠杆和連杆的話,那即使他們的原料是血是肉,實際上和金屬並無什麼區別。作為機器的一個元件來利用的東西,事實上就是機器的一個元件。不論我們把我們的決策委託給金屬組成的機器抑或是血肉組成的機器(機關、大型實驗室、軍隊和股份公司),除非我們問題提得正確,我們決不會得到正確的答案的。
正因為在熵統治的宇宙背景下,我們的存在是如此不可思議,它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責任 —— 這種責任是人類生活意義的來源和幫助。諾貝爾獎得主波蘭詩人維斯瓦・希姆博爾斯卡(Wisława Szymborska)後來也會有同感,維納寫道:
我們完全可以設想,生命是有限時間之內的現象;在最早期的地質年代之前,生命是不存在的;而地球之重返無生命時代,成為燒光或冷凍了的行星,也是會到來的。為生命所需的化學反應得以進行的物理條件是極端難得的,對於理解這一點的人們而言,下述結論自然無可避免:能讓這個地球上的任何形式的生命,甚至不限於像人這樣的生命,得以延續下去,這個幸運的偶然性,非達到一個全盤不幸的結局不可。然而,我們不妨方便地對我們自己作出這樣的估價,把生命存在這一暫時地偶然事件以及人類存在這一更加暫時地偶然事件看做具有頭等重要地價值,而不必去考慮它們的一瞬即逝的性質。
在一個非常真實的意義上,我們都是這個在劫難逃的星球上的失事船隻中的旅客。但即使是在失事船隻上面,人的莊嚴和價值並非必然地消失,我們也一定要盡量地使之發揚光大。我們將要沉沒,但我們可以採取合乎我們身份的態度來展望未來。
編譯自:Brain Pickings 上的文章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 Cybernetics Pioneer Norbert Wiener on Communication, Control, and the Morality of Our Machines